无家之人
评分: +5+x


北方革命军与城主府正规军冲突缓和地带,22.5防御哨所(城主府编制)近郊

高比斯克跪在一丛比他矮了半个身子的灌木丛前,像头饿了半个月的熊一样疯狂地扒开灌木丛,企图从中寻找到什么能够被嚼烂咽下去的物质。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已经沦落到和那头用作喻体的熊相差无几,甚至想要像熊一样从灌木丛中觅食浆果。可惜的是,灌木丛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软东西,毕竟北境的大地从不接受材质比石头脆弱的生灵。

在一顿足以砍死人的乱斧之后,他像是和革命军的盾兵打了一仗一样疲惫,拖起身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傻站着。理智逃兵般跑回他的脑子里,他发现斧头的刃崩断了,自己的粗布大衣和被锯条剌了一样破烂,厚皮帽子不知所踪,而上个月因为撂倒一个从其他战线上溜回来的逃兵从巡查长那里得到的奖章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或许是刚才失去理智的时候被吃掉了。

“为你的祖邦而战”,那块奖章上刻的字他还些许记得,但也无暇顾及了。

运粮卡车的轰鸣声从远处的大路上传来。高比斯克清楚这些卡车的目的地都是处于交战的前线,与其在那个鬼地方卖命,在这里挨饿倒显得更舒服。至于他为什么要挨饿,很简单,粮食都被运往了交战区,给那些不要命或者被逼着去卖命的家伙作安慰。

“前线的战士的责任就是将他所属兵种的效能发挥到极致,我们必须为他们尽自己的责任打好一切物质基础”,这是食品安全部长的原话,高比斯克之所以能听到,是因为这句话是在三个月前的宣讲上被吐出来的。那次宣讲完毕之后,坐了三个小时的车,他就蹲在这哨所里挨饿了。

“目前粮食调配状况不怎么乐观。所以,所有的粮食都会被调往前线,尚不能保证前线士兵食无忧。哨戒线上的广大官兵,请暂忍供给缺失的局面,我们会尽力解决的”,这也是食品安全部长的原话,由他的长官,西魏尼克上士一个月前口述给他的。

西魏尼克上士,在他眼里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脸色。高比斯克之所以尊敬西魏尼克上士,是因为他是所有哨兵领队中最高尚的人。尽管近来只能吃些树皮之类的东西——有些日子甚至连树皮都没有,但他却仍旧像以前衣食无忧的时候那样从容。他曾在一次军士会晤上陈述自己的理想,就是使小城境内再无战乱,所有叛乱者得到处决,所有守法者安居乐业——高比斯克大概只能听懂这些了,毕竟他参军时想的是过上几个月就被调回城内当警卫,退伍之后混一个合法分配的职位。

听说西魏尼克上士以前在前线上的时候拿到过什么纯金的英雄勋章,高比斯克在意的并不是英雄,而是纯金的勋章。

今天看来即使饿得肚子打雷,也不失去从容风度的西魏尼克上士仍旧在坚持他的理想,他有一本书叫城主府的什么理论,闲暇之余常拿出来翻动,有时还会大笑表示认可。在高比斯克等等下级哨兵出去觅食的时候,西魏尼克上士经常跟他们一同出去,帮助他们做些精细活,有时也会在回到哨所之后来分享一些所谓成果。

高比斯克认为,西魏尼克上士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尽管他说话不怎么动听,但是个很好的伙伴。所以,高比斯克愈发担心西魏尼克上士近期的精神状况。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再从容地翻动书页,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外面那片荒凉的大地,每次出去觅食他都会冲在最前面,精细活与粗活他一起干,然后独享属于他的所有成果。高比斯克和其他哨兵并不认为这很过分,只是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而已。

不过老实说,像之前的西魏尼克一样乐观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哨兵古斯蒂夫。古斯蒂夫和高比斯克是一起被发配到哨戒线上来的,很年轻且个子不高,脾气极大,容不得别人说他句话,不管因为什么。他还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总是给大伙讲些奥基尼亚人的坏话,因为奥基尼亚共和国把进口货物的关税提高了十几碎,并且宣布减少对小城货物的进口,又有奥基尼亚的间谍走漏了风声,被城主府警卫局当街处决。“奥基尼亚人全死掉才好呢。”他时常这么收尾他的话——当然,上述所有行为也是容不得别人说他句话的。

但大伙最近十分讨厌这家伙,因为前几天高比斯克发现一个奥基尼亚商人从哨所附近偷偷越线,拖着三大车没有去麸的小麦。哨所里除西魏尼克上士之外的七个人密谋抢劫这位商人——当然是为了小麦。大伙还凑了半车小麦的市价,准备给那个商人当作赔偿,同时以越线和走私为名要挟他——能从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走的生意一般是走私生意。但在得手之后,高比斯克发现古斯蒂夫把那位商人活活打断了腿,高比斯克正在思考怎么收尾这起抢劫闹剧的时候,古斯蒂夫就把火种扔向了那三大车小麦。

“那个下贱胚子告诉我了,这些糟糕玩意是奥基尼亚原产的。城主府的公民不能吃奥基尼亚的贱种子!”古斯蒂夫正振振有词地在三辆冒着混杂烧焦味的黑烟的拖车前向大伙展示他的忠诚,就有五个人扑过去同他扭打起来,“你这蠢货,饿死都来不及,连贱种子都吃不上!”哨兵炊事员班地雪芬恨不得把自己的火气喷出来烧焦古斯蒂夫,用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脸上。

最终大伙还是把古斯蒂夫这家伙拖回了哨所,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半死不活,和那个被他打了一顿的奥基尼亚商人一般境地。大伙还发现了他在床铺下面私藏的空罐头盒。等到他醒来,用仇恨的眼光扫着强行把他们自己定在椅子上的其他人与西魏尼克上士,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你们这帮叛徒,只知道吃的混蛋!”

但现在不管他们中有谁身体不好,有谁对现状感到不满,他们必须共同面对一个事实,就是刚才被高比斯克扒开的灌木丛,是肉眼可见的陆地上最后的植物。周遭只剩下了沙土,贫瘠的白色沙土,不能吃的白色沙土。现在他们靠着树叶和树皮姑且饱腹,明天,后天,以及以后,他们要考虑怎么侍奉自己的肚子。


炊事员班地雪芬曾对那够他们吃几个月的三车小麦寄予厚望,曾经在其余的七人面前像是廓比迪将军对他的部下演讲一样立下誓言:“等那些小麦到手了,伙计们,我发誓我要给你们所有人,用这破锅,一人熬一锅浆果麦粥。我们已经饿了两个月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吃完粥之后,我不择手段也要把那些麦子磨成粉,然后混点烧开的冰水,烤成像我们曾经吃的那样的面包。如果这能够实现的话,我们就可以舒坦好一阵子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理想最终破灭在古斯蒂夫把火种扔向拖车的那一刻。这几天班地雪芬着了魔似的在哨所周围转悠,像个没有家的游魂一样恐怖。两个月来的饥饿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能吃的东西,他的心里却难得的还想着那些同样陷身于饥饿中的战友。

望不到边界的北境荒原上尽是沙土,贫瘠的白色沙土,被风吹散,像雾一样漂浮在空中的白色沙土。

在这沙土的雾中隐约出现了一辆卡车的轮廓,班地雪芬瞪大了眼睛,理智像个逃兵似的回到他脑子里。他的蓝灰色眼珠要从眼眶里窜出来一般死盯着那辆卡车,盯着它臃肿的姿态、怠慢的步伐,等到卡车上的一个标志穿过沙尘显露出来,他又天文学家般苛刻地确认自己的视觉,最后他肯定了——这是一辆革命军的车,并且极有可能是运粮车。

班地雪芬被狼追赶着一样快地回到了哨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哨所里的众人。西魏尼克上士轻摇摇头,古斯蒂夫则骂道:“那帮叛徒的粮食,让他们自己去糟蹋!”其他人则全部打算跟班地雪芬一起抢劫这辆卡车,高比斯克因为无所事事而同意,尽管他不是很想干这种重体力活。

出发的时候一共有六个人,班地雪芬、高比斯克以及其余四名哨兵,西魏尼克上士和古斯蒂夫在哨所里待着。班地雪芬嘱咐他们准备接应,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进去。这队哨兵的装备精良得出奇,一挺装满子弹的轻机枪,一人一把的自动步枪,还有一把没人驾驭得了的重型狙击枪以及一架需要两个人拖着才能走动的大口径迫击炮。每把武器的备弹都装在一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大小的弹药箱里——哨所里还有无数个同样大小,同样满满当当的弹药箱。

走了不久,高比斯克就看到这支松散队伍的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两个孤零零的人,一个是西魏尼克上士,他用他的身板尽力遮住俯下身子狼狈地躲在他后面的古斯蒂夫。

班地雪芬率先走到能看见卡车的地方,跳进一条不深的沟里,靠着沟壁往外探头。这次他彻底看清楚了,的确是革命军的运粮车,但不只有一辆,而是四辆;也不像他们一样孤零零的,而是由几架飞在天上的无人机护送。班地雪芬在心里咒骂连声,把头低下去以防止那些无人机看到这里有意图抢劫车队的人。

“怎么了,班地雪芬?你看到了些什么?”西魏尼克上士跳到班地雪芬一旁的地方,倚在沟壁上,用望远镜观察那些从不远的地方轰隆隆开过来的车辆。“长官,恐怕我是对的。这的确是运粮车,只是我们或许抢劫不起。”班地雪芬用夹杂着无奈的眼神狠狠盯着那几架飘在天上的无人机。

“几架无人机而已,把那把狙击枪提过来吧,趁我们离得还远,我会用。”西魏尼克上士接过高比斯克递过去的狙击枪,打开两脚架,“高比斯克,待会你带剩下的人冲过去控制住驾驶员,抢车连着货物开回去。而对于你,古斯蒂夫,你这家伙,你要是想偿还你前几天干的好事,现在你就得给我找块能垫枪的东西来。”

“等等,上士,再等等。”古斯蒂夫对上士的话无动于衷,或者说他是被无人机的轰鸣吓傻了,这个头一回碰见可能会杀掉他的敌人的新兵蛋子,在丢掉性命的危险前放弃了他的爱邦情怀。“算了,没时间和你开玩笑。塔多斯基,把你的弹夹给我扔过来三个!”西魏尼克上士对趴在远处的一个哨兵小声说道。

西魏尼克上士把弹夹垫在两脚架底下,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像发情期的狼的性器一样挺起来。“班地雪芬,你要去后面料理好迫击炮。待会我要是失手了,你们就用那口炮炸掉一辆车。押送无人机会被吸引到那辆车附近去,能给我们省出很多时间。我以前在前线的时候,这种无人机见得很多。我知道它们怎么行动。”

“再等等,上士,你就不担心你打偏了,然后那些无人机把我们炸死吗?”古斯蒂夫急切地制止将要扣下扳机的西魏尼克上士,“我可不想把我的命丢在抢劫上,其他人也不这么想,对吧。”其他哨兵没有一个作声,或者说对古斯蒂夫的话有什么反应的。

“蠢货,你现在打劫的可是叛徒的车队!你那份爱邦情怀呢?怎么还没条命重要?”西魏尼克上士轻蔑地嘲讽他道,继续在瞄准镜里寻找刚才被古斯蒂夫干扰而丢掉的目标,“再拦着我我就给你一刀,把你的下半身刻成那个奥基尼亚商人的样子!”

“车队靠近了。”班地雪芬及时地提醒大家,“我们总不能等卡车都走了再打劫。”

“再等等啊你这不要命的家伙!”古斯蒂夫一把拉开西魏尼克上士握着狙击枪握把的手臂,怒气冲冲却又带着不安地向他嚷道,“我们会不会都死在这里?给我个担保啊,你这该死的亡命人!”

西魏尼克不想再忍耐古斯蒂夫分毫,他从腰间拔出半臂长的雪亮砍刀,刀尖上的一点锋刃和它带的寒光直刺进古斯蒂夫的左眼,“给我滚开,滚到后面去,愿意收拾迫击炮就收拾,不愿意就滚回哨所。今天晚餐如果喝不到粥,就把你杀了吃烤肉。”班地雪芬也被这话吓起一身冷汗。

“不在这里被炸死也得被饿死。”大伙都劝古斯蒂夫放开西魏尼克上士的胳膊,是个人就听得出来每个人的语气里压了多少怒火。“古斯蒂夫你这狗娘养的,你平常骂奥基尼亚人,和我们吵架,咒他们和我们死的勇气哪去了!”有一个哨兵不耐烦地冲他骂道。

古斯蒂夫只能悻悻地放开西魏尼克的手臂,拖着脸扭头离开,没有关心一旁的迫击炮和班地雪芬,独自念叨着:“这帮不要命的家伙饿疯了……”径直向远处缩成一个黑点的哨所踉踉跄跄地走去。

西魏尼克上士开枪的一刻,仅有的几只觅食的鸟都被惊吓得飞远了,一架无人机应声从天上陨石一样坠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枪响与一声大口径迫击炮的清脆炸响,在那之后枪响就变得稀疏了,渐渐能听出来是哨兵们的步枪在开火。最后又是一声清脆的炸响,就看到一队狼狈不堪的人从那几辆卡车中间没命地窜出来,后面天上飞着的几架无人机穷追不舍,正在用机枪猛烈地扫射他们。

高比斯克边跑边打,想要用步枪瞄准无人机的螺旋桨,却总因为无人机动作太灵敏而没法得逞。跑了不远,就看到之前悻悻离开的古斯蒂夫一个人孤零零地,踉踉跄跄地走在一片荒凉的沙土地上。“古斯蒂夫,快来搭把手!”他冲着古斯蒂夫大喊道,“西魏尼克上士中枪了!”

“我早说过你们是不要命的家伙,这不……”古斯蒂夫装出抱怨的样子,把这一队人拼命抢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飞似的抢在零散的队伍前面,窜回从一个黑点渐渐放大成一栋建筑的哨所里去了。


“所以,你们就抢到了这点东西?值得让西魏尼克上士为此中一枪?”古斯蒂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单薄的麻袋不住地抱怨道,“你们这帮家伙就是一帮亡命徒……”高比斯克凑在哨所开的小窗前,目送那些在天上飘着的无人机离去,长舒一口气。

“闭嘴,你这蠢货。”西魏尼克上士说道,语气没能像理想的那样那么凌厉,“班地雪芬,今晚先别把这蠢货宰了吃肉,先吃面包。”他摸了摸那个单薄的麻袋,里面的面粉刚好装到一半,他的脸色却没有因此高兴多少。班地雪芬正在把迫击炮炮管上嵌进去的弹片一个一个地剔出来,懂很多急救知识的塔多斯基在忙着从急救箱里找点东西,给自己和其他人被炸伤的地方止血。几乎人人都负了伤,好在口子不大,凭自己也处理得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要考虑未来的伙食怎么办,半袋面粉即使是像穷人家的老鼠一样省着吃,也顶多够吃一个月。而一个月过后,就连树皮和浆果也没有了——只能祈祷有什么树种子被大风吹到这里来生根发芽了。

—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
欢迎外来客进入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