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干什么?”坐在窗边的男人放下手中已经读烂的书,用同样的语气第不知道多少次朝我抛出了这个问题。
“写一本记录我这趟旅程的书。”而我也用打一开始就没变过的答案敷衍他。不同的是,这次我的确提起了笔。
“构思好了?”那家伙手里端着红茶,用我最讨厌却也是最亲切的语气打趣着。
“对。”随后沉默到来,除了我手中的笔在纸上行走之外,仿佛世间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至此之前的漫长人生中,我从来没有写日记或记录某些事的习惯,但在最后,我还是想以文字——这种由人类创造且是人类最钟爱的形式,纪念遥远的未来以及旅途的终结。
谨以此文,纪念米迦勒、安布利,以及所有指引我走向我所期望的答案的人。
自打我有意识那一刻起,不,或者更早,可能自打我诞生之时,我就开始我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内容十分枯燥,基本上就是在房间里浏览文章,审阅,批改,然后交给手下的人去把人带上来,再说一些我(之前)不懂的东西,最后带下去思考如何处置。我在做这项工作的期间,从未离开过那个房间,我能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色,永远漆黑却闪烁着光芒的天,灰黑色的土地和山脉,无尽的湖水和植物包裹着一切。
可能有人觉得我是法官什么的,唔,只能说类似,我认为我的职务是更重要、更伟大的。法官处理的只是犯人,而我处理的是死人,这么讲也不太贴切,总之,我的工作就是让手下将逝者的灵魂引渡到我的面前,我审阅他们的一生,作出判决,再有手下将灵魂洗涤,引往下一世。是的,我是“死神”,准确的说至少曾是。那时的我,很伟大,至少我的手下和那些敬畏我的生者是这么说的,毕竟司管生命这项如此神秘的概念的神,被传颂的神秘一点也是正常的。
我从出生就拥有我工作所需要的一切知识,但也仅限于知识。冥界没有时间的概念,神也不会受到生老病死的束缚,但我身边的助手却不可能像我一样,他们有的长着黑色的羽毛,有的穿着奇怪的盔甲,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和我相比,他们简直就像只活了一瞬,我们还没来得及拉拢感情,他们就从我的身边消失,留下的只有工作成果和这一生对我的敬意,紧接着换来新的助手,重复着这个流程。那时,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流感情,确切的说是身份和地位的差距使得感情的交流成为了一种空想。长此以往,我的心灵就像一张白纸,那些年的助手们就像从纸上划过的同一色号的墨水,我一直在这种名为“孤独”的颜色中浸泡着,没有其它色彩插手的余地。可悲的是,我那时甚至不知道这种苦涩的颜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每当我会想起那段时光,虽不觉得痛苦,至少是难以想象这居然是我的亲身经历。不过不止是我,大部分神都是一样的,没有感情,没有爱好,没有亲近的人,只是一味的工作,因此也不会太注意周遭的事。也正因如此,当一件事连神都开始在意的时候,说明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时间不断前进,不知道具体从哪天开始,我开始注意到我的工作量显著的减少了。这是很罕见的,一般来说,我的工作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偶尔爆发战争,时代更迭,这种日子更是忙得死去回来,神虽然不知疲惫也无需睡眠,但还是能感受到工作量暴增的压力的。稍微有点扯远了,从我注意到的那天开始,冥界开始变得昏暗了,由引渡的灵魂照亮的“天空”开始失去光芒,灰暗的大地开始崩裂,包围冥界的湖水和植物开始褪去,这只是我从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到的冥界的景色。我无法理解,也不愿意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一天,白昼和黑夜不再区分,湖水与土地混为一体,不再有助手送来工作,不再有灵魂前来引渡。而我,那时只是坐在房间中,疑惑,为什么没有工作了?放松,终于没有工作了。又过去了不知多久,我终于离开了房间——房间倒塌了,我从废墟中勉强爬了出来,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我不曾见过的建筑的废墟,我不曾见过的景色在崩溃,我不曾见过的人们在消失。我每走过一个人身旁,他们便哀嚎、痛苦着向我伸出手,那时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没有了房间,没有了工作,我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和目的。
就这么走,走,一直走,我到达了那条船旁边,坐在桥头的是一个开始消失的老人。我认出了他,他是我最初的助手,现在,他是我最后的助手,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现在回忆起那眼神,里面包含的意味似乎是欣慰和期待。他什么也没说,拉着我,现在回忆起他的动作,里面充满着长者对于孩子的关爱。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是他帮我逃离了冥界,逃离了机械的日常。渡船带着我跨过看似无尽的湖面,提灯用光明刺穿重重迷雾,我到达了人间,生者的世界。
我再也没有回去那个崩溃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但我祝福他,他是第一个尝试用不同的墨色渲染我的朋友。
我站在湖边,回头望去,黑暗荡然无存,目之所及,只有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和风光。
这,是我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