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图书管理员而言,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她微微睁开眼,仍有些迷迷糊糊的。清晨,第一个太阳洒下了第一缕暖光。稍有些湿润的双眼半睁,她凝望起桌上将息的油灯来,跳跃的火苗仍在安静地燃烧着。房间里稍显昏暗,并不是多么适合读书的光线。她保持着其余身体部位不动的姿势,只像毛毛虫一般地蠕动自己的双臂,戴上落了灰尘的金属丝眼镜,掀开盖在身上的一张薄毯(那毯子是别人送来的),趁着温暖的感觉尚未完全消逝时赶紧披上了袍子,想要再让自己休息一会。
只是一旦起床面对世界,那种慵懒的舒适就已经找不回来了。
胸口处撕裂般的疼痛将图书管理员的幻梦拖拽到现实,让她强忍着不叫喊出声,眼角挤出的一滴泪水亦没能落下。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紧随着是一种难以自制的恐惧与痛苦。于是她颤抖着扶了下毡帽,紧咬着牙关拖起自己本就病弱的躯体,每走一步,腹部与胸口都向全身放射出触电般的疼痛与撕裂感。她艰难地挪向图书馆中自己作为“生活区”的大书桌背后的那面衣妆镜。小心地,图书管理员用一只手将自己常穿的纯白色高领毛衣掀起到胸口下。
镜像中的自己的双眼红肿着,仿佛昨夜刚刚哭过,只是自己此时已经忘记了。她有些发圆的脸上毫无血色,在一旁的蜂蜡蜡烛的微光下有些发黄,闪烁着。毛衣遮盖之处,图书管理员因营养不良而肋骨分明的躯体上新添了一些自己未曾记下的淤青,仍隐隐作痛着。不应出现在常年蹲在图书馆里的少女身上的,结痂的擦伤散布在仿佛将要散架的躯体表面。只是那些擦伤之下的破损远比表面能看到的更加疼痛,犹如铁棘从她的每一个脏器中生长而出,扭曲成冰冷的枷锁,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图书管理员惊愕地注视着黄铜镶边的衣妆镜中伤痕累累的自己,感到一种压抑许久的情感涌上她的头颅——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颤抖着,图书管理员低声细语:“我这是……摔着了……吗?”
只是,如果真是不小心摔伤,为什么身上的创伤都没有处理过呢?她不敢多想,也并不愿意多想。毕竟这是自己这个月的第一天,图书管理员不想让上个月的事情影响到自己这一段全新的人生。反正,无论多么悲惨的事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吧?而生活就是要微笑着去面对的。
于是小小图书馆里的管理员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并不如警卫队员的工作那般惊险,亦不如做重体力活的工作那般疲劳。只是,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女需要面对另一种疲惫——那是名为孤独与空虚的倦怠。她时常听到有人说,若是自己能一整天都不去工作,躺在图书馆的软靠垫上读书,喝一点温热的饮品,那一定很舒适吧?但,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将小城居民们熟视无睹的日常从图书管理员的生活中剥离,更扩大了她那纯稚的心灵上,那个无法满足的空洞。或许也正是这种原因,让图书管理员更加珍惜于图书馆之外的,日常的生活。在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扭曲盘绕的小城街道上时,她总是在把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活百态刻印在自己小小的胸膛里,化为书籍之外的,更为真实的精神满足。只要得到满足,其他人究竟对自己,用自己做了什么,图书管理员也就并不放在心上。至少,她认为自己不在乎。只是,她真就的不在乎他人的嬉笑与侮辱吗?大概也只有管理员自己知道吧。
今天的工作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在第三日将要落山的时候,夕阳微垂,晨昏的日光斜射入学院的这一角落,照亮了少女疲惫而松弛的面容,也映照出了眼镜上的斑斑污渍。图书管理员没有印象自己有把任何液体撒到眼镜上,不过大概是自己忘记了吧。她摘下眼镜,放到过于宽松的长袍边缘擦拭了下,又戴上了并不算挺立的鼻翼与两耳之间。昨日的伤痕仍有些隐隐作痛,只是这还不足以让图书管理员闷在屋子里,整顿自己早已破碎不堪,年轻但饱受摧残的躯体。
于是她走出门。
黄昏的小城,暮色沉沉。厚重砖石与钢筋镶嵌而成的建筑被染成了霞光的暖橙色,行人渐稀,伪造出宁静安和的假象。图书管理员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夕阳垂下的街,享受着时光吹拂在身上的轻柔。她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痛。她陶醉在新鲜与缤纷的色彩里,沉醉于第一次听到的各种喧哗与沉寂,迷醉于新生草叶柔软而湿润的那种蜡制的触感,环绕指尖。大概唯有此时,图书管理员才真正活着。
她蹲坐在小河畔,眼前垂下几个被斜阳拖得长长的影子,从自己的头顶掠过去了。她并不在意。抬起小小的头颅,图书管理员凝望着粼粼水波被晚风卷起,与白毡帽垂下的,稍稍有些脏污的浅黄色穗子,共同在气流的抚触下形成协调的摇摆,波动。她的眼前飞过一只白色的蝴蝶。那蝴蝶盛着黄昏的风,翩翩然飞向河流的彼岸,逐渐消失不见了。图书管理员痴痴地望着。
时间这样缓缓流淌。
许久,咕噜噜的声响打破了并不安宁的沉寂。这时图书管理员才猛地发现,自己已有一天没有进食了。她想起,清晨的时候,自己就因为吞咽时嗓子的不适而没能吃下那块发干的面包,结果饿了半天肚子,好在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并不繁重,因此于身体尚无大碍。只是对于这样一个仍在长身体的少女,一整天不吃东西断然是忍受不了的。于是她重新走上小城的街道,准备返回图书馆。此时,白昼最后的太阳也已经落下,把小城笼罩成漆黑一团,只有昏暗的路灯点亮一小圈的石板路。图书管理员独自站在路灯杆下,借着微弱的光亮,翻找着斜挎的皮包内乱糟糟的各式书籍与物件,掏出来那本皮革封皮小笔记本,独自找着回家的路。
正当图书管理员专心翻看着自己防止失忆后出现问题的小笔记本时,一个黑影笼罩了她娇小的身躯。
她惊愕地回头,手中却猛地传来一股粗鲁的拖拽感,再低头看时,手中的笔记本已被夺走了。那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大的青年,身着一件黑色的帽衫,兜帽的帽檐在路灯的光圈中投下漆黑的阴影。虽然在黑暗中面部并不清楚,但图书管理员能看出来他正在笑。那冰冷的笑容让图书管理员感到一种难言的熟悉,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禁开始颤抖。毕竟虽然她经常会遗忘,也独自赚钱生活,但毕竟也只是一个有些羸弱的少女,一个普通人而已。
“呦,‘图书管理员大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穿着帽衫的青年高举自己的“战利品”冷笑着说。
图书管理员望着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她想要逃跑,却因为自己的笔记本仍在那人手里,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要知道,那不知来历的皮革笔记本已经是她最为珍惜,也几乎是唯一的财富了。
“请……请把那个笔记本还给我——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会想办法给你的——所以、请把笔记本还给我吧……”
“想办法给我……?”那青年诡异地笑着,合上抢来的笔记本,一手背到身后,另一手的两只手指托起正喘息着的图书管理员微圆的下巴,令她感到流向全身的恶寒。
“你还真是每次都说一样的话啊。不过——昨天你给我们的那些,我已经十分满足了。我可不是那么贪得无厌的,‘图书管理员大人’……”
“请您……把笔记本——”
“烦死了!”戴着兜帽的青年表情阴了下来,猛地抬起腿,恶狠狠地向图书管理员单薄的胸口踢去。本就身体虚弱,再加上昨日蹂躏的伤痕仍在,雪上加霜的情境让图书管理员直接向后摔去,撞向坚硬的石灰岩路面。她艰难地支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一阵,吐出一点发紫的血。但每当尝试撑起自己的身躯,图书管理员都会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伴发着仍未退去的,全身自上而下的恐怖撕裂感,让这个饱经折磨的少女近乎昏死过去。
直至最后,图书管理员都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恩怨。至少,此时她的心中并没有仇恨与怨念。
唯有一股难以言表,无法抹去的悲伤。
许久过去,那青年带着图书管理员的笔记本离去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再一次地只剩下了那盏投下微弱光茫的路灯,与那个时常受人欺凌的少女。天空中并没有月亮,或许是被云遮住,亦或许是被什么吃了。只余星光点点,毫无感情地,落下遥远的冷光。
夜深了,人们劳累了一天,也都回家去了。路旁的窗中闪烁着温馨的火光,不时有聚餐的欢笑声从中传出,其乐融融。
第一次失去了作为回忆替代品的笔记本,让孤独的图书管理员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那压抑在少女内心之中许久的情感无法得到宣泄,应和着身躯的痛苦,在她弱小的心脏里大肆冲撞。长袍下的图书管理员大口喘着气,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一般,扭曲,撕裂成无尽的虚无。狰狞的夜令她窒息,仿佛要随时压下来,冰凉,粘稠。
颤抖着,如同失去庇护的幼兽,图书管理员强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漫无目的地在没有光的大街上游荡。她感到脑内有无数个声音在向自己无声地嘶吼,咆哮。大脑一片空白,世界也随之失去了实感。
一切,只剩下了冰凉的夜色,与无法看到尽头的灰色街道。
或许自己就要死了——图书管理员如此想到。新生活的第一天就要去死,这也未免过于戏剧性了些,也太可笑了。不过,即使死掉又如何呢?大概没有人会记住那个图书管理员,大概自己本就是被人憎恨的存在,只是自己忘掉了而已。大概——
“蝶……?”
图书管理员蹲伏在黑暗的街道旁,脑海中的一切轰鸣也随之戛然而止。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一个人会如此称呼自己。纵使遗忘,有些奇妙的东西,却依然是会留存的。
“铃…..”
她艰难地转过身,一个陌生却亲切的身影静立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房子门口,房间中正映射出暖橙色的灯光,温柔的影子洒落在图书管理员脏污的长袍上。那人深棕色的长发披落在肩头,温和的褐色眼眸中反射出内心的纯净与善良——这在小城是极为珍贵的。对于图书管理员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失忆的症状将她的一切从图书管理员的内心中完全抹去。
但失忆却不足以让图书管理员忘掉那个萤火虫纷飞的夜。
怀着惊愕,欣喜,与无数其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感,图书管理员挪动双腿,一步步走向伫立在门口的那名少女。那种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再次冲上图书管理员的心田,只是这次,她终于无法再忍耐了。
于是她扑进雨辰的怀抱,紧紧攥住卡其色制服的衣领,悲痛而委屈地大声哭了起来。
在冰凉的夜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丝暖光。